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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公

 

 

阿公是阿咪的外祖父。第一次見到阿公,是5年前春節後的家族聚會。阿公阿媽住在暖暖基隆河畔的公寓頂樓的樓中樓。阿媽忙了一整天,準備晚餐大家回到娘家相聚。阿公就坐在客廳裡招待一夥人,看著電視批評時政是大家最熱鬧的活動,家族成員有藍有綠,一相聚喝起酒來卻從不曾因為政治立場不同而有爭執。

阿公阿媽給我的第一個印象,就是受過良好日本教育端重有禮長輩,事實上也是如此。

阿公看來很嚴肅,不苟言笑。最常批評的就是日據時代和國民黨來臺之後的差異,雖然殖民地台灣人的地位受到壓迫,生活也清苦,但是社會安定井然有序,反而國民黨來臺之後弊端叢生,生活精神壓力反而更為加重,由其是228之後。阿媽親切溫柔,凡事阿公為主,就像傳統日本女性一樣。阿公雖然年紀不小了,頂上也禿了一大片,但是堅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高大的身材…,就像是日劇裡英勇的日本武士,就算在老年人之中也是帥哥,不用懷疑年輕的時候必定相當英俊挺拔。而阿公最喜歡看的連續劇,就是武士劇。

阿公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請座,然後問問我的工作、家庭狀況等等。後來與阿公阿媽最常見面的地點,也就是在阿公家的家庭聚會。

阿公身體不好,藥袋一包包的放在桌上,大多是高血壓、糖尿病的藥。阿公雖然喜歡甜食,但是也因此不敢吃太多。記得那年新糖主義還沒有倒閉之前,買了一盒低糖糕餅給他們,他們高興的直說謝謝。

 

我和阿公之間不太有話說,他很少訓話、也不常談起當年勇。最常提醒我的,就是要我要記得自己的身分,要時時以身作責,絕對不可以知法犯法。所以當老丈人和姨丈喝得不可開交,起鬨要我一起喝的時候,阿公總是會在一旁提醒制止,雖然他年輕的時候常常應酬…。

 

結婚的時候,安排好一家人到花蓮海邊的民宿舉行家族婚禮,一家人順便出門走走。阿公穿著很整齊的從車站走出來,很滿意我一出車站就安排好座車,然後去午餐,午後到海邊談心喝茶、休息放鬆、晚上的聚會,等待第二天的婚禮…。

可能是因為長途跋涉,晚上沒睡好,那天阿公看起來有些疲倦。但是婚禮之後,一行人坐在露臺上喝喝茶、聊聊天,看起來心情倒也相當輕鬆。

之後阿公早上散步被車撞傷,雖然傷得不重,但也休息了好一陣。隨手帶了些反光手圈、小背心、帽子,反到成為和阿公最常接觸的機會。雖然話還是不多,但是感覺出來彼此間的距離漸漸接近,只是偶而會聽到阿公望著諾大的房子嘆息著,不知道他們(舅舅)今後會怎麼安排。

其實,大部分的時候,這間大房子只有阿公阿媽在家。去年阿公阿媽搬到博愛之家,大約18的套房、三餐有人照應不用自己下廚,阿媽到是高興的很,阿公卻總是悶悶不樂,常聽到他自我解嘲的說現在住在救濟院。但是不管甚麼時候,只要我們去探望他們,阿公阿媽總是笑的開懷,就算隨意閒聊,話也比從前多了些。自從他們搬去博愛之家後,大家反而更常去探望他們了。

 

得知阿公生了重病,是去年年底的時候。阿公有天突然感覺吞嚥困難,看了幾回醫生,說是得了咽喉癌。查查資料,當發覺吞嚥困難的時候,通常已經是第三期。但這卻不是最糟的,阿公的肝還有另一個已經長成8公分的腫瘤。那天,確定知道自己分體狀況的阿公,仍舊衣著整齊的參加好朋友小孩的婚禮,我們也都一起參加。除了眼圈稍稍暗了一點之外,一點也看不出來是生了重病的人,那天也還能吃能喝。只是餐會結束之後,阿公說他想要獨自走走,叫我們先回去。那天,是我最後一次看著他高大的身影獨自走出長廊。

 

後來,再見到阿公就是在榮總的病房,不斷的檢查再檢查,卻又遲遲沒有進一步的治療,讓阿公顯得相當疲倦。但是每當看到我們來探病,馬上精神一陣,緊緊的握著我們的手,臉上堆著笑容遲遲不放。雖然知道自己病重,卻也豁達的表示,這一生應該也足夠了。在醫院住了將近3個禮拜之後,終於開始治療。肝臟栓塞的那天,阿公沒有預期我們會到,一早進行栓塞就相當順利的阿公,明顯相當愉快而且充滿信心,看到我們來更高興。那是大家最高興得一天!但是咽喉癌的部分卻相當不順利,癌細胞已經擴散蔓延整個咽喉,因為阿公原來就有高血壓、糖尿病,沒有辦法進行化療,只能消極的作作電療。因為吞嚥困難,也不得不在胃部開了個孔,開始灌食營養飲品。今年春節,大年初二大家和阿公阿媽一起過年,這次我們沒有參加。回到臺北,阿公已經回到博愛之家好一陣子了。這時的阿公定期回診,追蹤肝癌、作作電療,但是每次去探望,阿公總是顯得疲倦,不過看到我們出現,還是相當興奮。小小的房間裡,總是圍繞著一群人,那是一群人凝聚力最強的時候。

 

3月,阿公再度住院。因為剛換工作又是多事之秋,每天忙不完的事,醫院那裏就只有阿咪去探視。阿公每天覺得愈來愈喘,問醫生說能不能開刀,他想要拼一下,那一天,阿公做了氣切,再也不能說話了,回到病床上,向媽媽比了比死翹翹的手指。

那個禮拜,總是想找時間去榮總看看阿公,想像看見他不能說話的時候,怎麼樣給他一些鼓勵,但一批年輕人將要離開,有有另一批年輕人要來接替,總是有忙不完的工作,回到家裡總是一身疲憊。

周末…,好不容易有個假日,下午還是加班趕了些公文,之後終於可以放鬆,就想應該去看看阿公才對。只是後來在愛買討論買東西花了些時間,買好出愛買已經快8點了,就想今天趕去有些晚了,阿公要多休息於是就不去了,決定明天一定要去。

那天夜裡,夢到我去醫院探望阿公,走到醫護理站卻找不到阿公的病床,問了護士,說阿公已經往生了。我說怎麼可能,再查查看,終於找到阿公的病床。可以奇怪,我走出護理站去找卻怎麼都找不到。那是一個4層樓高,中庭充滿樹蔭,有著迴廊的老建築。我繞來繞去就是找不到,後來剛好遇見一個朋友,說是床號都是錯的,要去那裏那裏才找得到。

我順著他的指示,果然在一樓角落的第一間病房找到阿公。阿公的床位就在迴廊門邊,奇怪的是,阿公旁邊怎麼躺著其它人、灰灰的人。我走向前去,叫了聲阿公,阿公看著我笑著說,你怎麼來的,來…坐。我一坐下,那些旁邊的人就走開了。阿公跟我說了些甚麼,我不太記得了,好像是問了我剛換工作的事,要我好好努力做事,照顧阿咪。後來,夢醒了,接到媽媽來電,說阿公昨天晚上半夜拔掉氣管,因為食道被癌細胞滿滿的佔據著,護士想插已經插不太回去了,電話聯絡,問媽媽要不要硬插回去,否則,恐怕撐不過今天。我趕緊起來搖起阿咪,趕到醫院。一到醫院,走下樓梯看到阿媽,阿媽也趕來了,只是腳步緩慢,似乎不願意走進病房。我扶著阿媽走進病房,看到阿公躺在床上帶著氧氣罩,奮力的呼吸著。大家都到病床旁,為阿公加油打氣。不過阿公已經陷入昏迷。阿媽說,昨天晚上睡覺的時候看到阿公,躺在一旁。阿媽不相信自己的的眼睛又看了2次,阿公向以前一樣坐在床頭,低下來扶著頭。那是阿公煩惱想思考問題的習慣動作。阿媽以為自己看錯了,起身走到阿公空蕩蕩的床邊,確定那只是一場夢。

媽媽看這麼多人待在病床邊也不是辦法,叫我們到樓下休息一下。不一會兒,再次接到媽媽的電話,阿公的血壓下降,要我們趕快上來。一進病房,病房阿姨已經在幫阿公換衣服,怎麼回事已經不必說了,大家陷入一片哀傷。阿公的呼吸愈來愈沉重,大力的喘息著,血加再次降低,醫生來來回回了幾趟,注射一針針強心劑,說目前只能這樣支撐著…。阿公呼吸的頻率愈來愈長、愈來愈慢,下午342分,阿公長長的嘆出最後一口氣。

 

我扶起阿公沉重的身軀,幫他穿上那套參加我們婚禮的黃色西裝,打好紅色的領帶。我想,我們大家都這麼想,阿公終於不必再受這些折磨了。不一會兒,生命禮儀公司的人過來幫忙,等一下辦好手續就要出院。看著阿公身上還蓋著榮總的被單,我急忙忙的到樓下,給阿公買一件新毛毯,我只是不想當阿公離開病房的這一刻,還蓋著醫院被單。而這是我能為阿公做的做後一件事。

阿公的遺體暫厝在榮總的靈堂,媽說,雖然早就知道有這一天,但是卻不知道失去父親的感覺,竟是那麼痛。我緊緊看著阿媽,阿媽座在阿公身邊,默默無語。在遺體送回基隆之前,阿媽對著阿公說了好些話,那是他們兩人之間最熟悉的語言(日文),我雖然一句都聽不懂,但是我知道,阿媽感謝阿公這麼多年的陪伴,要他放心好好離開…。

我想,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一刻,阿公用他生命最後的一刻,還教導我甚麼叫做人生,甚麼叫做勇敢,什麼叫做尊嚴。

 

謹以此紀念…我記憶中高貴的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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