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過
最後一次看到他精神弈奕的在門外走動，是今年除夕那天。一早和怡青開車回花蓮，到馥麗Check in之後就回家去，那天陽光普照，走近家門前老遠就看到他穿著整齊拄著拐杖在門口走動，弄弄小花盆，搬弄曬衣的竹竿，就像以前一樣，我遠遠的叫他，他望著我帶著懷著身孕的怡青回來，笑得好開心，心情很愉快的要我拍照，那是他留下最後的身影。
高中畢業就離開花蓮，離開家久了，心野了，感覺自由了，卻始終放不下一個人孤拎拎的待在花蓮的他。大學時期寒暑假是和他最親密的一段時間，每天中午頂著太陽到三民街來，大部分的時間都在聽訓，內容也總是重複著那些老話題，有時候聽煩了跟他爭論、惹得他生氣。雖然和他對話不多，但是曾經有這麼一刻，我以為他會永遠等著我，只要我告訴他，我要回家了。
一個人的生活總是自得其樂，然而不如此又能如何？隨著年紀愈大，夜裏思念故鄉、懷想過去無法入眠的夜也愈來愈長。夜裏聽聽收音機、看電視、喝茶打發時間，終於有一天打電話給我，問我過得好不好，跟我說，夜裡睡不著啊！有空要給老爸回個電話，老爸不會麼晚睡的。其實他是要告訴我，老爸感覺好寂寞、好孤單啊！
而我懂，我懂的。
習慣打電話回花蓮問候他，是在馬公當兵的時候。異鄉遊子，只要聽到他的聲音，就算只是問一聲”有沒有事”，都是支持著我繼續撐下去的最大動力。這二年，變成他打電話給我，聽我說一聲”沒事”，就能讓他感到放心。
那天，打電話回家發現階電話的人竟然不是我最熟悉的聲音，是我最難過的一刻，我知道，縱使他再堅強，再努力，終將走到了人生的盡頭。
有那麼幾回，在夜裏打個電話給老爸，電話那頭善良的聲音，總是令人不忍、不忍再聽。打了二天，最後選擇逃避，想像他自己會過得很好，想像大姐會常常去探望他、想像他有了阿娟的照顧，身體漸漸有起色，可以放心了。直到有一天，發現對著電話嘶吼著，也換不起他的回應，那深深深深的無力、傷心和遺憾襲上心頭，即使心裏面不願意接受這麼一天，而這天還是終於到來。
每次回花蓮，家裏總有一些改變，也總是一陳不變。改變的是他試圖不依賴子女、照顧自己的方式，他說換張小沙發，一扶把手隨時就可以站起來，他說把躺椅放在客廳，腳步一移就可以睡覺。而一陳不變的，是收音機裏傳來的”美國之音”、是夜裏用力咳動的聲音，是一張張折疊整齊好隨時可用的衛生紙，是他站在門外張望的身影。夜裏痰多咳得厲害，牙齒動搖不能吃米飯，一張張折疊方整的衛生紙、一塊塊蛋黃的營養豆腐，竟成了他晚年最好的朋友。
雖然最應該照顧他的人不在身邊，他始終沒有怨言。很幸慶這麼些年有這麼多人照顧他，很難過他總是堅持自己照顧自己。
知道有孫子的那天，他好激動好高興，我想，這是我這幾年除了考上大學和公職之外，最足堪告慰於他的一件事。
他走了，翻開櫃子裡一張張他在過年、生日，獨自到像館拍下的照片，和他記下哪一天拍照自慶的心情。心中百感交集，我錯過了陪伴他一起拍照的時刻，我錯過了分享他那一點點小小快樂的時刻，我錯過了好多好多我本不該錯過的，陪他說說話、陪他散散步、陪他吃吃飯、陪他沉默、悲傷、快樂的時刻。啊！就這麼錯過，再也無法參與、分享了呀！
前二個禮拜帶著我的子雋、他的國揚回家，望著活潑可愛的小孫子，疲憊的他露出了久違的微笑。他說他好累，活得太久，太老了，好累啊！真想早點走掉，真的，愈快愈好。回到台北的第二天，開始接到阿娟的電話，說他好幾天不吃飯、不願意吃飯。趕回家一看，上個禮拜還能自己站起來活動的老人，已經孱弱的沒法完整的說不一個字、一句話。在他堅決離開而與身體痛苦掙扎、搏鬥的哪一刻起，看著他每隔10分鐘，不斷的不斷的重複點眼藥水，似乎要告訴自己，縱使是最後一刻，也要清楚的望著這個世界、然後離開。
而我，卻只能在一旁默默的守候他顫抖的雙手。
一個月前，清晨4點45分，他帶著阿娟坐計程車找大姐，打開大門，他得意的說：你看我走的多好，一點病痛都沒有…。
樹梢傳來唧唧的蟬聲！他走了。終究，我沒能見到他最後一面。我試著走過他走過的路，望著他曾經走過的角落，聽著陪伴著他不知道多少個夜晚的收音機，原來這無法入眠的夜，是這樣難捱呀！只是我知道，他心裏沒有後悔、沒有牽掛，這次再也不用受軀體的桎梏，快意瀟灑的，在天地間翱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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