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鄉、故鄉

 

1915年農曆428日 ,老爸在南京浦口大馬路5號出生。浦口、津浦鐵路的終點,這個曾經是大陸南北鐵路進出長江、南京的重要口岸,兩岸渡船口匯集了所有過江的客貨商船人潮擁擠熱鬧非凡的地方。又在50年後長江大橋落成之後,逐漸被邊緣化的落寞小鎮。幸、或不幸,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小鎮繁榮的景像也就這樣停留在1950年,老爸離開的那一刻,静靜地守候著、等待著那些因為戰亂而離開故鄉的人們,歸來。但老爸終究沒能如願,不是不願、不是不行,卻是無願。景色依舊,人事已非。而我唯一能做的,只是在他離開故鄉60年後的春天,帶他回家,幫他完成永眠長江瀟灑一生的願望。

 

老爸記憶中的浦口究竟是什麼模樣,我已經無從得知,只剩下殘篇斷簡般,在他想念故鄉的時候、在他心情愉悅、沮喪、平淡、快樂、悲傷、低落的時候,有意或無意的一字一句重複地訴說著的記憶。我記得他說過的大馬路,我記得他說過爺爺駕著渡輪辛苦的養活一家人,我記得他說老家後來開起了米店,我記得他說他念過二年私塾,念過的鐵路小學。我記得他小時候生了場大病導致一輩子跟著他的氣管炎,我記得他想念二個因為國共戰亂不知去向的哥哥的時候留下的眼淚。我記得他說過那京浦線上不可一世的情報員,我記得那被同事出賣落入日本人手中被刑求過的腳上的傷痕,被判死刑後九死一生的故事。我記得他說過記憶中的秦淮湮柳,龍盤虎踞的石頭城、雨花台、中山陵、莫愁湖…………,但是更多時候,還是那兒提時候的大馬路。

 

1939年,他聽令留在淪陷區繼續情報工作,而要他留下來的長官早已撤退到台灣。1940年他靠著刻假關防製作通行證一路逃到香港,在調景嶺待了2年才讓給去台灣。做了一輩子情報,效忠了一輩子國黨,戡亂中的台北,卻早已沒了他的位置。於是他的人生轉了好大的彎,停留在太平洋西岸這個小島東部的小城。

小時候從有記憶開始,不管是住在美崙、菁華街或是三民街,老爸總喜歡帶著我沿著中山路走過鐵道,經過三岔路口,走到南京路、上海路、溝仔尾,吃一碗蔣經國剛剛拜訪過還是小小路邊攤的液香扁食湯。每年過年也總是會帶著我們走到三岔路口對面的南京照相館拍一張全家福。還有帶著我騎著車到海岸路,望著白燈塔與浩瀚的太平洋。或許那時候花蓮或車站還沒被拆得年代,中山路到南京路商圈是花蓮最熱鬧的地方。或許,是因為有南京二個字,當他走在南京路上,就感覺回到了故鄉。走到溝仔尾水道兩旁熱鬧的店家,讓他感覺像是回到秦淮河畔。或許那望不到盡頭的太平洋,讓他想起故鄉浩浩蕩蕩的長江。

 

老爸不只一次說起他的老家住在南京浦口的大馬路。在回浦口之前,我一度以為老爸記錯了,因為在地圖上怎麼也找不到這條街。來台灣之後,我們沒有家,住的都是公家配幾的宿舍,但是不管在縣政府或是自來水公司工作,他總是選在大馬路旁的宿舍。國小三年級的時候我們搬到三民街上的小小瓦房,那時候以他當主管的職位可以配住在水公司旁獨棟的二樓官舍,但是他卻放棄而仍是選擇住在市區馬路邊的小瓦房?我問過他為什麼,但他總是回答我說這裡距離市區近,方便。

當時的我非常渴望擁有自己的房間,希望有樓上樓下可以爬,有庭院可以養狗,對於他的選擇總有那麼些埋怨,經過這麼多年,直到我走下渡船碼頭,經過津浦鐵道,看到那條父親從小生長的大馬路的那一刻,我才發現他不斷告訴我的大馬路是真的存在。而當我一步步踏在二旁種滿梧桐樹,放眼望去都是一、二樓的瓦房,繁華落盡顯得如此孤寂的這條浦口最早的大馬路的那一刻,眼前的景象似乎漸漸熟悉了起來,我終於明白他為什麼總是選擇住在大馬路邊的原因。

那家門口與馬路之間毫無距離的界線,那窗外大樹搖曳的光影、那夏天唧唧的蟬鳴、那門前車輛經過由遠而近的引擎聲、那低矮破舊的瓦房、那又深又長陰暗的屋裡的長廊,那夜裏滴落的雨聲,這小城鎮週遭身旁每一幅陌生的景象,都讓他想起記憶中浦口碼頭邊熱鬧的大馬路邊的老家。那他兒時記憶,年少、結婚、戰亂、離家,在異鄉夢裡不斷出現,大馬路旁的家。長江大橋興建之前,往來南京的客貨運都要在浦口碼頭轉運過江,碼頭邊的大馬路是浦口車站旁最熱鬧的地方,老爸就在那條街上。

 

八十自壽紀念文

 

南京旅台一世  張竟成

近百年來,國家變動,世局騷亂,無日或己,因飽經憂患,遍歷艱險,稍能洞窺變與不變之恆理,故素持守正安份,從容中道之胸懷,平日喜讀古典史藉,名人傳記,遊俠小說,尤慕忠孝節烈與時賢長者。對學術教育,則虛心敬重,平時日用,力避奢靡,喜交飽學賢德之友,謁求新知,以保我書生本色,稍免市儈習氣,退休之後,時自省察,更慕澹白,惟仍勤於閱覽,國內外時事,與現代新知,末感疏離,尤恐落於時代之後。家居生活,素求寧靜恬淡,吾妻早逝,兒輩尚知進取,多已接受大學或高職會計科專業教育,雖未事業有成,但都任公職,服務社會,工作安定,彌足欣慰。

今值八十賤辰,感念無既,特赦所懷,並以此文自壽紀念,以紓解情懷。

我正在向前看,看見了什麼?

看見發光的未來。看見了七彩的明天。

看見了八層高塔大蛋糕。

插著蠟燭,十支、二十支……排著隊。

在等待我檢閱。兒孫們唱起生日快樂。

我經走過閻王殿。我不信生死由命,古老的話。

但莫須有的罪名,我怎能接受呢?

我手上沒有血,我心裏沒有陰影。

對國家民族,我是問心無愧。

對列祖列宗、子子孫孫,以及同時代的人。

我想我也已經交代清清楚楚,不欠著誰的了。

至於誰欠著我的,那就甭提了。

毀我、舉我、褒我、貶我,悉聽尊便。

我正在向前看,向前走,不再回顧。

孩子們,孩子們的孩子們:

還不把那瓶高粱打開嗎?

 

中華民國八十三年 農曆四月二十八日 ,於台灣花蓮市自宅。

附註:併入家譜我自傳中,作為子孫紀念惕勵,不宜對外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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